十万错

来源:东方女性 ·2020年05月15日 11:59

十万错

参观一座博物馆的植物标本展厅时,忽然被一件展品留住了视线,不由停下来细细研究。

它的花瓣大部分是纯白色,里层稍有一些浅浅的紫,叶片是略微狭长的心形。看上去,并无任何特别之处,让我惊心的是它的名字:十万错。

这样一株样貌普通的植物,不知为何竟会有如此沉重的名字。在我看来,它柔弱的身姿无论如何也承受不起这样罪不可赦的称号。而且标牌上写着它又能入药,可以续伤接骨,解毒止痛,凉血止血,对人类是有益的。那么它到底有什么错,即使有错,又何至于有十万之多。

于是揣摩那个为它赐名的人,当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才会想出这样狠绝的字眼。或许是他自己一生错事太多,无从说起,无法补救,便将花当作了自己,将自己当作了花,把一腔的忧伤与幽怨,自责与后悔,借着眼前这一株无辜的花草来倾泄。

更有可能,他只是不爱它而已,因为不爱,所以看它的枝也是错,叶也是错,花瓣是白色也是错,里面居然还带着一些紫色,更是大错特错。

多么像一位女作家小说里的话:当一个男人不爱他的女人时,她哭闹是错,静默也是错,活着呼吸是错,死了还是错。

我猜测,那花是委屈的,它一定有十万个委屈,却口不能言。只能怨运气不好,没遇到一个心情愉悦的爱自己的取名人,否则它也许会叫十万美,十万好,十万爱。

可是纵然遇到了一个爱自己的,纵然被他深情唤为十万美,十万好,十万爱,人心易变,情爱又能有多持久,某天他不再爱了,依然可以把你再贬为十万丑,十万罪,十万错。

正如春秋时期的弥子瑕,年轻英俊,曾经是卫灵公身边最爱的一个男宠,卫灵公对他百依百顺。有一天夜里,弥子瑕听说自己的母亲病重,情急之下便假傳君令,让车夫驾着卫灵公的车回家看望母亲。这在当时是大罪,按律法要受断足之刑。然而卫灵公知道后非但没有怪罪,反而称赞他是一个孝顺的人。又有一回,弥子瑕陪卫灵公游览花园,看到桃树的果子成熟了,便摘下一个桃子吃,尝了几口觉得很甜,顺手又递给身边的卫灵公吃,卫灵公也并不认为这种行为是对他的不敬,只觉得弥子暇很爱自己,非常开心的把剩下的桃子吃掉了。

待到弥子瑕色衰人老,渐渐失宠后,再得罪卫灵公时,不仅不再被他迁就,而且还被翻出旧账指责说:弥子瑕这个人很坏,本来就曾假托君命私自驾驭我的车子,又曾经把吃剩下的桃子给我吃。

之前的好,现在都成了罪。对与错的界限,原来只在爱与不爱之间。当爱情不在时,再打量那个人,错,错,错,十万个错。

而世上万象却其实都是自己内心的幻相。佛经里说:心如工画师,能画诸世间。人还是那人,只是自己的心发生了变化。对于凡人来说,心永远是最难以治服的敌人,人一生都在受它的控制。它不平静,不恒常,时时贪婪,变幻多端。在面对同一个人时,我们的心爱时欲其生,厌时欲其亡。

明代的王阳明曾提出过心外无理,心外无物。在《传习录》中有一段记载:王阳明有一次与朋友同游南镇,友人指着岩中花树问道:“天下无心外之物,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,于我心亦何相关?”王阳明回答说:“你未看此花时,此花与汝同归于寂;你既来看此花,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,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。”

此花不在你心外,若是如此说来,同样对于花来说,谁的心也都与它无碍。我未见到十万错时,并不知道世上有这种花,我见到它之后,不由为它生出这样那样的许多感慨。取名的人以自己的心为感替它取了一个灼人眼目的名字,我又以自己的心为感替它抱不平,而这些原来都是没有意义的。因为花有它自己的本性,在它的世界里,它是独立而真实的存在,人类赋予的虚无名号影响不了它半分。就像一个人,如果开始时就能在心中生起对世间万物变化无常的认识,早早就具有智慧的头脑和强大的心理,那么或是彼时被另一个人深爱着,或此刻又被他厌弃着,都可以做到不惊不恼,不得意也不煎熬。不管曾是谁的十万美或十万错,只当是,尘世间一场浮华幻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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