司凝
祸从天降儿子被货车撞成重伤
“艾晓波，你儿子被车撞了，快去看看吧。”2003年10月1日，艾晓波正在收拾碗筷，一个邻居突然闯进屋来，神色慌张地冲她大喊。艾晓波心头一凛，撒开腿就往外跑……
时年27岁的艾晓波于年初和丈夫张镇威带着3岁的儿子张峰，从乡下来到南宁务工。吃过早饭，丈夫外出揽活去了，儿子也跟邻居几个孩子去外面玩耍，谁知一转眼的工夫，竟出事了。
艾晓波跌跌撞撞地跑上公路，果然看见一辆货车停在路边，儿子躺在地上嚎哭……经医院抢救，张峰的命保住了。艾晓波这才知道，儿子和小伙伴们玩耍时，那辆货车突然转弯，后轮从儿子的左小腿碾压过去，导致左小腿粉碎性骨折。由于伤势过重，张峰住院治疗35天后，接受了左小腿截肢术。儿子小小年纪竟成了残疾人，艾晓波和丈夫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现实，双双病倒，直到一个多星期后才逐渐恢复。
南宁市公安局交警支队出具的事故责任意见书认定，肇事车辆负主要责任，张峰负次要责任。于是，艾晓波与肇事车车主杨庆贵协商，要求其赔偿儿子的医药费、假肢费、后续治疗费等共计21万元。杨庆贵1964年生人，多年前从宾阳老家到南宁打拼，在南宁市大沙田玉洞拥有一幢8层的楼房和两辆大货车。然而，杨庆贵除了支付1.2万元医疗费，只答应再赔偿张峰5万元。最终，双方没有达成调解协议，不欢而散。随后，艾晓波以儿子张峰的名义将杨庆贵告上法院。
法官认为，杨庆贵作为肇事车主应承担事故70%的责任；艾晓波未尽到监护责任，让3岁的张峰在马路上独自行走，导致事故发生，应承担30%的责任。2004年8月3日，法院依法作出一审判决：被告杨庆贵应赔偿原告张峰医疗费、残疾者生活补助费、伤残鉴定费等共计224211元。
判决生效后，艾晓波只通过保险拿到了3万多赔偿款，余下的近20万元，艾晓波没有得到。而且，杨庆贵的手机也打不通。无奈，艾晓波只好向法院申请执行。然而，就在法院要对杨庆贵强制执行时，杨庆贵却出示了和妻子穆欣的离婚证书，并表示自己已净身出户，名下没有任何财产。原来，在车祸发生后不久，杨庆贵就和妻子办理了离婚手续，将那幢8层楼的房产连同汽车等其他财产，全部变更到了妻子名下。由于杨庆贵名下已无财产，法院只得于2005年12月终止了这起案件的执行。
车主逃避责任索赔无望身心受煎熬
好不容易替儿子打赢了官司，却拿不到应得的赔偿，艾晓波几近崩溃，大病一场。更让她感到绝望的是，她病愈后竟然听说杨庆贵去向不明。“他肯定是在耍赖，想躲避赔偿。儿子，不管多难，妈也要把他找出来，让他赔钱。”艾晓波发誓要自己寻找杨庆贵，追讨赔偿款。
艾晓波来到玉洞原先属于杨庆贵的那幢楼里，找到杨庆贵的前妻穆欣。这幢楼的1至6层已经出租给别人开了旅店，7层和8层由穆欣和家人居住。见艾晓波找上门来，穆欣语气生硬地说：“我和杨庆贵没有任何关系了，我怎么知道他去哪儿了？以后你别来找我，这事跟我说不着。”说完，她就往外推搡艾晓波。这时，站在穆欣身旁的一个年约十二三岁的少年拽住了她的衣角，说：“妈，有话好好说。”穆欣转而呵斥少年：“杨宇博，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别瞎掺合。”
艾晓波明白了，这孩子是杨庆贵的儿子，或许他能知道父亲的下落。于是艾晓波急忙问杨宇博：“告诉阿姨，你爸去哪儿了？”杨宇博挠着头说：“我不知道，他走好几天了。”艾晓波还想问，穆欣强硬地把她赶出了门。
在杨庆贵前妻这里碰了钉子，艾晓波想他可能躲到宾阳老家去了，于是千方百计打听到了杨庆贵宾阳老家的地址，赶往宾阳，可仍然没有发现杨庆贵的踪影。
之后的10年里，张峰的个头逐渐长高，假肢也换了六七副。昂贵的假肢更换费用成了家里最大的经济开销。张镇威身体不好，可他仍拼命赚钱。一次，张镇威在工地干活时从楼上摔了下来，手臂摔伤了，可他惦记着赚钱，只在家躺了5天就又去上班了。为给儿子换假肢，艾晓波也做了两份工。她还考了驾照，替别人开车。10多年里，艾晓波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天杨庆贵能够良心发现，能够把赔偿款还给他们……
那么，杨庆贵究竟躲藏到哪里去了呢？其实，这10多年里，他先是去了云南和广东躲过一段时间，后来就回到了自己家里，每天早出晚归。所以艾晓波从来没有撞见过他。一度，他甚至习惯了这种躲藏的日子。只是他不知道，这10多年里，他的儿子杨宇博背负了巨大的精神包袱。
杨庆贵撞伤张峰的那年，杨宇博12岁，刚读初一。对于这起事故以及后来的官司，他只是听父母在一起议论过，其中的是非曲直他也无从分辨。但是后来，因为艾晓波多次来找母亲，有几次还带着装假肢的张峰一起来，杨宇博看到后心里总是不太舒服，对他们产生了深深的同情。
杨宇博记得有一个星期天的早晨，艾晓波带着张峰再次来到他家，母亲仍是冷着脸说她不知道父亲的下落，还说再来家里骚扰，她就报警。望着那对母子近乎绝望的神情，杨宇博不由心生悲怜，他真想告诉对方，其实父亲杨庆贵昨晚就住在家里，今天天没亮又走了。但他不能说也不敢说，因为父母交代过，如果把父亲的行踪泄露给艾晓波，父亲是会坐牢的。他不想害了父亲。
艾晓波母子走后，杨宇博闷闷不乐地趴在桌子上看书。大约过了两个多小时，杨宇博感觉疲惫，便走到窗前伸了个懒腰。忽然，透过窗户，他看见艾晓波牵着儿子的手在楼下徘徊，原来他们没有走，而是守株待兔。杨宇博发现，每次有车子开过，艾晓波就会伸手把儿子拉到身边，紧紧地护在胸前，生怕儿子再被车撞。
“妈，你看这对母子多可怜。”杨宇博将母亲拉到窗前，指着楼下的艾晓波母子给她看。“咱家房租一个月收9000元，难道就不能给他们一点吗？”穆欣冷冰冰地回答说：“他们愿意等就让他们等吧。房租钱是我们的，我得替你攒着上大学呢。”杨宇博生气地说：“我宁可不上大学、不成家，也不愿意让我爸当老赖。”母子俩发生了激烈的争吵……
2010年，杨宇博高中毕业。他放弃了考大学的机会，想要努力挣钱，替父亲把赔偿款还上，来弥补父亲的错误。穆欣劝儿子：“妈给你攒够了上学的钱，你就读大学吧。”杨宇博拒绝了：“你的钱，要么替我爸还赔偿，要么你就自己留着，我要自己创业。”
杨宇博开始打工。他到饭店择菜、洗碗，到工地上干小工，跟随包工队挖土方、打地基，吃了不少苦。可这些活儿除了能保证自己温饱，根本余不下钱。不过，打工的经历让杨宇博体会到了人间疾苦，也让他对艾晓波和张峰的遭遇愈加同情。
有一天，杨宇博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，发现父亲回来了，于是劝父亲：“爸，你总这么东躲西藏的，什么时候是个头啊？不如早点把钱给人家，于人于己都是解脱。”杨庆贵说他在贵港有工程，别人欠他70多万，等别人还他钱，他就还赔偿款。杨庆贵觉得父亲是在敷衍，缺乏诚意，父子俩争执起来。最后，杨宇博说：“爸，你赔别人的钱，我来替你还，但是你不能再躲了，要抬头做人，否则，我在别人面前也抬不起头来。”
看见儿子在外辛苦打工，穆欣心痛不已。仔细想想，儿子没有错。这么多年，艾晓波母子不停地追讨赔偿款是在维护自身权益，儿子同情他们，说明儿子心地善良讲诚信，品格比她和杨庆贵高尚。如果继续“赖”下去，会伤害到儿子的心，况且她自感儿子与他们的关系已经日渐疏远，必须把儿子拉回来。可是，怎么做才能唤回儿子的心呢？替前夫把赔偿款还了当然最好，但让她一下子掏出20多万，她又舍不得。于是，她想到了帮助儿子创业。
2014年，穆欣出资，又从银行贷了一部分款，买了两台挖掘机送给儿子。杨宇博惊讶不已：“妈，你同意我替爸爸还钱了？”穆欣落泪了：“妈是心疼你，你太善良了。”
杨宇博做了老板，他雇了司机，开始四处揽活。然而，由于市场竞争激烈，加上需要还银行贷款，杨宇博仍然没有攒下钱……
一晃，距离车祸事故12年了，张峰已经15岁了，身高长到了1.48米。但身体长高对张峰而言是一种痛苦，因为他又要换假肢了。截肢处的骨头长出碎骨，为了装假肢必须做手术。这些苦和痛艾晓波一家都能克服，最让他们难以承受的是沉重的经济压力。追讨赔偿款11年无果，艾晓波已经心力交瘁。
或许是艾晓波的坚持感动了上苍，2015年10月15日上午，一位姓张的市民在看到媒体上关于艾晓波追讨赔偿款的新闻报道后，来到了法院提供杨庆贵的线索。原来，这位市民是杨庆贵的邻居，多年来他一直关注着这起案件，他感觉张峰太可怜了，很想帮助他。最近，他发现躲藏了10多年的杨庆贵连着几天开面包车出现在小区里，于是向法院举报杨庆贵。
小伙子替父还债让受害方绝境重生
执行法官联系到了艾晓波母子，艾晓波喜出望外，她没有想到这么多年后法官还会再启动这个案件。另一边，法官同时又赶到了穆欣的住处。睡眼惺松的穆欣一口咬定杨庆贵不在这里，法警入室后，发现有一间房间紧锁着门，就要求穆欣打开。穆欣起初不愿意，但在一番劝解交涉之后，她最终还是开了门。法警在一个衣柜里发现了蜷缩在里面的杨庆贵。
在法院，杨庆贵辩称没有能力还钱，宁可坐牢。至于自家楼房租给他人开旅馆的收入，杨庆贵称这个收入跟他无关，都是前妻的。鉴于杨庆贵拒不履行已生效的判决，江南区人民法院决定先给予其15天行政拘留的处罚。
得知躲藏11年的杨庆贵被法院抓住了，艾晓波不由落泪。10月22日上午，艾晓波赶到法院，隔着一道卷闸门，见到了戴着手铐的杨庆贵。10多年追讨赔偿的艰辛如潮水般涌上她的脑海，她恨不得打杨庆贵一顿解解气。然而，理智让她忍住了：“每个人都会犯错，只要你肯承担责任还钱，我也不再追究。”然而，杨庆贵除了强调自己的难处，不愿多说什么……
这时，杨宇博也赶到了法院。他诚恳地对艾晓波说：“我替爸爸向你道歉。其实这些年，因为这笔赔偿款，我们一家都背负着老赖的恶名，谁的日子都过得不快乐。现在好了，我爸再也逃脱不掉了，他欠你们的钱，我替他还给你们。请你们原谅我爸爸，他错了。”
艾晓波愣了，她没想到，杨庆贵的儿子竟会愿意替父还债，这是个敢于担当、敢于负责的孩子。艾晓波被感动了，心里的怨气顿时消除了一半。
接下来，杨宇博和父亲做了一次深刻的谈话。他告诉父亲，自己替他还的不仅是赔偿款，更是良心债。“爸，设身处地为他们母子想想，你不觉得愧疚吗？因为你的逃避，人家不仅承受着身体上的痛苦，还承受了精神上的煎熬。我们只有把赔偿款还给人家，人家才能不再受委屈，我们也才能迈过良心这道槛，踏踏实实地在阳光底下重新生活和工作。”
儿子发自肺腑的一番话，令杨庆贵陷入沉思。俗话说，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，欠债是早晚都要还的，可自己直到被抓才想明白这个道理，这10多年算是白活了。杨庆贵愧疚地低下头，说：“都怪爸爸太自私，只要你不怨恨爸爸，等我出去，咱们爷俩一起打拼，把账还了。”父亲终于改变了态度，杨宇博的眼眶湿润了。
杨庆贵被拘留后的第二天，艾晓波和杨宇博在江南区人民法院面对面坐下来协商赔偿事宜。经过计算，11年来，连同本金加上利息，杨庆贵应当支付给张峰的赔偿款已经高达40万元。一看到这个数字，杨宇博的头上立刻冒汗了，偿还20万他都有点吃力，现在要还40万，恐怕要把他压垮。见杨宇博沉默，艾晓波知道他是被这陡然增加的20万难住了。得饶人处且饶人，艾晓波经过思考，毅然决定在赔偿金额作出让步。“我看得出，你的态度是真诚的，那么我也拿出个真诚的态度，你只需赔偿我们20万就可以，另外的20万，我们不要了。”杨宇博没想到艾晓波如此大度，愣了片刻，随即给艾晓波鞠躬，连声说：“谢谢，谢谢。”
10月30日，艾晓波和杨宇博在执行法官的见证下，签订了协议。约定杨宇博分三期向张峰支付赔偿款共计20万元，最迟一笔在2016年10月30日前付清。杨宇博以自己的两台挖掘机做担保。随后，杨宇博现场向艾晓波支付了第一笔赔偿款5万元。当日，杨庆贵被提前解除拘留，回到家中。
历经12年，法院判决总算得到执行，艾晓波热泪长流。当年，她曾发誓，谁能提供杨庆贵下落，她将拿出赔偿金的8%予以奖励。现在，到了兑现承诺的时候了。于是，她拿出1.8万元，想通过法院奖励提供线索的张先生。但法官很快回复她说，张先生谢绝了她的好意。
经过这场风波，杨庆贵被艾晓波的深明大义和儿子的勇于担当所感染，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。杨宇博经受了一番锻炼和成长，他和父母的关系也逐渐改善，一家人重新生活在一起。
（文中人物均为化名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