欣桥
寻子线索中断，妈妈的心千疮百孔
2006年3月4日，广西全州县才湾镇，悲伤笼罩曹美玲的家。这天，她与丈夫蒋平元像往常一样，在自家诊所忙着给病人把脉、打针，5岁的儿子蒋峥去街上玩耍后，被“彭叔叔”带走，再也没回来。
曹美玲心一紧。两个月前，一个自称姓彭的青年男子说腰疼，来诊所打点滴。他经常不带钱，曹美玲好心让他先欠着，有时赶上饭点，还留他在家吃饭。与曹美玲一家熟络后，对方不时给蒋峥带几只花炮，或一串香蕉，蒋峥亲切地喊他“彭叔叔”。
曹美玲和蒋平元骑着电动摩托车，搜遍了才湾镇大街小巷，得知，那个“彭叔叔”已退了旅馆，坐中巴离开了。当天，婆婆打电话来，说那个彭姓男子用方言打过两次电话，电话里孩子在撕心裂肺地哭，然后就挂了。晚上9点，夫妇俩向全州县公安局报警……
曹美玲生于1973年，丈夫蒋平元小她1岁，两人是桂林市卫生学校的同学，1999年组建家庭。2001年，儿子蒋峥降生。婚后，小两口在家乡全州县才湾镇开了家诊所。如今幸福一家卷入不幸漩涡。
这是一个上苍都为之哭泣的不眠之夜！蒋家、曹家人连夜启程，配合警方，在全州县城的旅馆、网吧、车站进行地毯式搜索。兄弟姐妹们带领一帮亲戚，在全州周边的汽车站、火车站围追堵截，曹美玲的父亲母亲、公公婆婆，打着手电筒在家乡的涵洞、水塘、枯井寻找……3天过去了，各路人马一无所获，警方也一筹莫展。
悲痛、压抑在每个人心中发酵，蒋平元率先抱怨妻子引狼入室。蒋母责怪儿媳头脑简单。曹美玲默默忍受家人的责难，将餐桌上儿子吃剩的半片面包用保鲜膜包好藏进冰箱。这是儿子留给她的最后念想。
短短一个星期，曹美玲瘦了11斤，整夜失眠。风吹窗户的响声，都能让她误以为孩子回来了，赤脚跳下床往外跑，边跑边喊：“峥峥回来了。”
2006年5月13日，曹美玲不堪精神折磨，吞服30片安眠药，怀抱着儿子的衣服、鞋子，在床上自杀，幸好被丈夫蒋平元发现，侥幸保住性命。蒋平元悲情地说：“要是峥峥回来了，见不到你，该是多伤心？”曹美玲蓦然惊醒：“我不能死，我要找到我的孩子。”
因警方对犯罪嫌疑人的真实信息一无所知，案件毫无进展。6月初，曹美玲夫妇在网上发布寻子启事，酬金达10万元。一个星期后，才湾镇邮政所所长提供一条重要线索：2006年1月，彭姓男子曾在邮局取过钱，他查到了汇款人的账号。曹美玲立即将信息反馈给警方。全州县公安局刑警顺藤摸瓜，在湖南湘乡县一处砖厂里，锁定了给彭姓男子汇款的陈广文。
经调查，陈广文是一名在逃杀人犯，彭姓男子是他的四弟陈广兴，逃亡多年的陈广文由此落网。从湖南警方那里，曹美玲了解到陈家兄弟的血腥过往：他们是湖南龙山县塔泥乡人，陈广兴1974年出生，上有3个哥哥。2002年，陈广兴与大哥陈广文、三哥陈广都盗伐林木，将老家一名林业工作人员杀死。大哥、三哥负案潜逃。陈广兴是从犯，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。出狱后，陈广兴在长沙抢劫再次入狱。拐走蒋峥时，距离他第二次出狱只有两个多月。
6月，曹美玲夫妇赶到龙山县看守所，要求见陈广文一面。按规定，案件审理期间，犯罪嫌疑人不允许与外界接触。曹美玲与丈夫跪在警方面前，哭诉：“我自杀过，婆婆糖尿病恶化，生命垂危；我妈眼睛都快哭瞎了……找不到孩子，我们也没有活下去的信心。”值班民警也为人父，能体会曹美玲夫妇内心的痛楚，请示领导后，破例让他们与陈广文会面。
然而即便曹美玲怎样哭怎样求，陈广文始终一言不发，只说他是汇过300块钱，其余的一概不知。30分钟会面时间一到，警方将陈广文押回监室。历尽艰辛找到的线索中断了，曹美玲的心千疮百孔……
千里迢迢跨省寻子，人贩子的父母好冷漠
这次湖南之行，曹美玲也有个意外收获，那就是从龙山警方那里了解到，陈广兴的父母健在；她决定将陈家父母当做寻子的突破口。
2006年9月16日，曹美玲带着一张湖南地图，与丈夫、哥哥、弟弟悲情出发。全州到湖南龙山，全程900公里，中途需转5次车。曹美玲一行历时两天两夜，不休不眠，翻山越岭，终于在9月18日上午，到达陈广兴的家乡——龙山县塔泥乡。曹美玲晕车，从广西一路吐到湖南，很是遭罪。
陈家住在半山腰一个破败陈旧的吊脚楼里，木板墙壁斑驳腐蚀，一看就是个落魄之家。陈广兴的父亲陈化才和母亲都60多岁了，两张老脸刀砍斧削。老两口搂着3个孙子（大儿子、三儿子寄养在这里的孩子），坐在黑漆漆的屋门口，冷漠地看着4个不速之客。曹美玲含泪说明来意，陈化才生气地说：“你找广兴罢了，还害得我大儿子陈广文被抓。”陈母干脆下逐客令：“我们不知道广兴下落，你们走吧。”
曹美玲压抑内心悲愤：“你们也是做爷爷奶奶的人，要是孙子被别人拐卖，还有勇气活下去吗？只要陈广兴将峥峥还给我，我不报警，不追究他的刑事责任。”陈化才这才告诉曹美玲，2005年12月，陈广兴在长沙出狱，他向亲戚借款1000元准备接儿子回家。父子俩见面不到10分钟，陈广兴丢下一句“死也不回家”就走了，从此再没与家里联系。
在陈家守护两天，老两口与曹美玲总共交流不到10句话。4个人靠带来的饼干充饥，晚上倚在陈家的木楼梯上过夜。因缴不起电费，陈家一直断电，曹美玲给了陈化才200元钱。困守不是办法，曹美玲只得失落返回全州……
这年11月，陈广兴被广西公安厅列为涉拐在逃人员，警方开始网上追逃。曹美玲再发寻子启事，将酬金提升为20万元。她和丈夫把附近县市找遍了，甚至还去湖南、广东、广西等地寻找。
12月中旬，曹美玲寻子心切，还被一电话骗子骗去了5000元。2007年3月，有亲戚从广州给曹美玲传来一张小乞丐照片。曹美玲与患糖尿病的婆婆，连夜挤20多个小时火车赶到广州，在警方帮助下，找到了那个弃儿，但是确认了并不是蒋峥。
自从联系上陈家父母，曹美玲每月给陈化才夫妇写一封信。信里没有埋怨指责，有的只是内心的痛楚、纠结及儿子被拐后给一家人带来的创伤。她提醒老两口注意身体，生活上有困难向她提出来。每写一封信，曹美玲都将自己与儿子相处的温馨时光温习一遍，心一次次被撕裂。然而，陈化才夫妇从未回复只言片语。
这年5月，曹美玲夫妇第二次千里迢迢跨省造访陈家。她给陈化才和老伴买了衬衣、皮凉鞋，给陈家3个孙子每人200元零花钱。陈化才照单全收，但说出的话依然是冷冰冰的，很僵硬。“你们别在我身上浪费心机，广兴不会与我们联系。就算有一天知道他下落，父母也不会亲手将儿子送进监狱。”陈母带着怨气说：“你们以后别来了，每来一次，村里人就要在背后议论好一阵子。我们还不够惨吗？放过我们吧！”曹美玲很想回击他们善恶不辨，教子无方，但想到一旦撕破脸皮，这条线索又会中断，只得将愤懑强压在心底。
次日下午，陈化才夫妇借口去地里干活，在门上挂一把铁锁，变相驱赶曹美玲夫妇。曹美玲含泪在村子里张贴寻子启事，村民非常同情她的遭遇，有的陪她流眼泪，有的向她提供线索，说陈广兴的前妻带着儿子在湖南道县生活。曹美玲失落的心又被激活。
曹美玲和丈夫没有回家，坐车直奔道县。经过两天艰难寻找，夫妇俩在陈广兴的前岳父母家，见到了他的前妻李萍（化名）。在那里，曹美玲得知李萍也是“受害者”。她哭着露出左肩，一条10厘米长的刀疤骇然呈现。李萍说：“两年前，陈广兴出狱时要求与我复婚，被拒绝后将我与父亲砍伤。看在儿子份上，我没有报警。两年多来，陈广兴没与我们联系，我真的不知道他下落。”
陈广兴的嗜血、凶残，更激起了曹美玲夫妇的愤怒！蒋平元有心绑架陈广兴的儿子，让他与父母也尝尝孩子被拐的痛。第二天，陈广兴的儿子在门口放风筝，蒋平元用两包五香豆引诱孩子上车。曹美玲哭着阻止：“李萍和孩子是无辜的，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受害者，我们没有理由迁怒他们母子。况且这样做违法，咱不能由受害者变为施害者。”一番话让蒋平元冷静下来。他给孩子买了蛋糕、火腿肠、酸奶、果冻，然后将孩子送回了李萍家……
认人贩子父母做干爹干妈，被拐的儿子何时回家
曹美玲继续不间断给陈化才夫妇写着信。陈化才虽没回信，但石化的心有了柔软……
2008年5月，曹美玲再赴龙山，这次她与母亲结伴而行。每次长途跋涉，曹美玲都像死过一回。欣慰的是，陈化才夫妇的态度出现转变：不仅招呼母女俩吃晚饭，夜里还安排住宿。
陈化才年近七旬，身体佝偻，常年患慢性哮喘病。这个年龄段的老人，大多在家安享晚年，而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，去山上种苞谷、花生，去水田插秧……
可以说，老无所依的陈化才夫妇，也是最深重的受害者，在默默承受另一种痛。曹美玲心生悲悯，主动帮老人下地干活，每天长达十个小时。双手磨出血泡，她就用旧衣服、袜子，将手掌缠得严严实实。曹母也没闲着，协助陈母喂猪、做饭、洗衣。一个屋檐下，两家人形成了一种不可言说的默契。
通过交流，曹美玲了解到，陈家四个儿子几乎没付过父母和孩子一分钱抚养费。陈化才和3个孙子贫血、营养不良，曹美玲掏钱让母亲上街买猪肉、牛肉、鱼，改善一家人生活。1斤猪肉，陈化才分4天吃，每个孩子每餐只能分3片肉，小家伙狼吞虎咽。疼惜之情在曹美玲心中升腾而起，她对老人的怨恨烟消云散……
这次，曹美玲和母亲住了半个月。离开时，陈化才老泪纵横：“我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，可没有一个像你这样待我。”曹美玲的心蓦然一动，何不认老两口做干爹干妈？成为一家人后，他们肯定希望干孙子蒋峥早日回家。曹美玲诚恳地问：“你们愿意认我这个干女儿吗？”陈母哭了：“我们哪有这个福分？”曹美玲趁机向老两口鞠躬，亲昵地叫他们“干爹干妈”，陈化才夫妇含泪答应了。
曹美玲认人贩子父母做干爹干妈的奇闻在家乡传开后，很多人骂她认贼作父，是纵容犯罪。局外人怎清楚曹美玲内心的复杂情愫？她淡然回答：“要是你们处在我这个位置，也会这样。”
有了干爹干妈这层关系，此后曹美玲一年至少三次赶赴龙山。她给陈母买洗澡的木盆，给陈家的破房子重修了屋顶。农忙时，她帮老两口干活；农闲时，她带干爹干妈去县城添置换季衣服。每次曹美玲离开，陈化才都愧疚地落泪：“闺女，对不起，老四（陈广兴在家排行第四）没与我们联系。你放心，只要有丝毫线索，我们都不会放过。”
一晃蒋峥被拐4年，曹美玲的痛楚一日甚于一日。丈夫和公婆劝她再生个孩子，以冲淡失子之痛。2010年，37岁高龄的曹美玲怀孕了。这年7月，她挺着大肚子，在丈夫和哥哥陪同下来到龙山。长途颠簸，让曹美玲生不如死。到达塔泥乡，两个男人买了一副担架，将曹美玲抬到陈化才家。见曹美玲呕得没有人样，陈化才含泪道歉：“闺女，我们全家都对不起你！”
陈母宰杀一只下蛋的母鸡，给曹美玲补身子；陈化才上山摘新鲜海棠，给她开胃。躺在陈家温暖柔软的床上，曹美玲恍然如梦：陈广兴拐骗自己的儿子，此前她对人贩子的父母也恨之入骨，如今却成了他们的干女儿，享受二老的照顾！到底该怎样评说这段生活？为方便联系，曹美玲离开时送给陈家父母一部手机。
这年10月，曹美玲再做妈妈，她与丈夫给小儿子取名蒋思峥，意为思念蒋峥。小儿子的眉眼、脸型酷似哥哥，每次喊儿子的名字，全家人都陷入悲痛中。后来，曹美玲夫妇给儿子改名为蒋威豪。
儿子半岁时，曹美玲听说陈化才患眼疾，狠心给儿子断奶，匆匆赶到龙山。到达第二天，她陪干爹去县医院看病，一个星期后，陈化才眼疾痊愈，曹美玲给老两口看小儿子的照片：“你们又当爷爷奶奶了。”陈化才哭了：“闺女，我受之有愧！只要还有一口气，我就要帮你把蒋峥找回来。”几年的温情，陈化才夫妇对曹美玲有了依恋，在心里把她当亲人。一日找不回蒋峥，干女儿一日就不可能幸福。
此后，陈化才也加入寻亲团。农闲时，陈化才背着一袋寻亲启事，挤长途汽车去龙山、吉首、道县等地张贴。他几次赶赴道县，将陈广兴的儿子接到身边小住，希望有天老四能因儿子与自己联系。老人还与陈广兴昔日的朋友联系，拜托他们打听儿子下落……
2013年11月，陈化才对亲戚、朋友、老乡撒谎，说自己被查出肝癌，生命期限只剩半年。老人希望这条揪心消息，能传到陈广兴耳朵里，将他引回来。然而愿望再次落空。陈化才哭着对老伴说：“找不回蒋峥，干女儿这份情我们无以回报。”老伴也哭了：“美玲对咱越好，我心里越疼。”干爹干妈的奔走，点点滴滴传到曹美玲耳朵里，她内心热浪滚滚。
2015年，蒋峥被拐骗已近10年，曹美玲对儿子的感情永远停留在10年前。儿子房间还是原来的模样；每到儿子生日，她还像从前一样给蒋峥煮两个红皮鸡蛋，一碗长寿面。10年间，曹美玲夫妇没换过手机号码，没关过机，害怕漏听每一个关于儿子的电话。想蒋峥的时候，曹美玲就将他穿过的旧衣服、袜子、鞋子，塞进布袋做枕头，希望枕着枕头能在梦里见到蒋峥。这年9月，曹美玲在梦里看到儿子，蒋峥依然穿着被拐走时的衣服，脸上挂着纯净的笑容。梦里醒来，曹美玲与丈夫抱头痛哭。
曹美玲的痛，也是陈化才夫妇的痛。2015年11月，陈化才授意女儿给陈广兴用过的手机号发短信：“你拐骗人家的儿子，她却以德报怨，替你尽孝。如果你是男人，还有起码良知，赶紧告知蒋峥下落。”“你也是做父亲的人，也有儿子。将心比心，你不愧疚吗？”“我和你妈老了，属于我们的时光不会太多，有生之年最大心愿，就是看到你将蒋峥带回家。”短信字字泣血，曹美玲都不忍心读。
2016年1月，接受采访时，曹美玲含泪说，如果蒋峥还活着，今年已15岁了，能上网了。她泣血呼唤：“儿子，咱家门前有棵大柳树，屋后有片竹林，你还记得吗？这些年爸妈找你找得好辛苦，你什么时候回家？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