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艳
8年前的一天。早晨不到六点，先生的手机响了，拿起来一看，是开封老家的大哥打过来的。通话时间不长。放下电话，先生眼泪一下子淌了下来。我扶住他的肩：“是咱妈？”他慢慢地点头，我的眼泪也立刻流出来……
成家前，我和先生都是在外求学的游子，他是沪漂，我是京漂。先生排行老七，我们成家时公婆已是古稀之年。第一次去老家见婆婆的场景还历历在目。婆婆那时正在院子里忙，看到我，笑了，说了句家乡话，意思是我长得挺结实。这在乡里，是句夸儿媳妇的话。我走上前叫“妈”，她答应着，一把拉住我。她的手很宽很厚，像男人，手心和手指上都有着深深的小河样的皴裂，握上去甚至有些扎手。
作为小儿媳妇，我受到公公婆婆和妯娌们的各种优待。不会做家务活的我，当时也没半点觉悟，悠哉悠哉地跟着一群侄子侄女们去田野里撒欢。有天，婆婆叫我陪她去赶集。集市上摊贩很多，婆婆万事不关心，只拉着我去买了几块红绿格子的棉线床单。她说时间紧，否则会央求自己的娘家晚辈中能干的女孩子帮我们织几块质量好的，带回上海铺床用。然后，她又拉着我到了一个香喷喷的摊位上，她说这是乡里最好的一家手作香油摊，给我们灌了小号汽油桶满满一桶，“吃面条时点一点，香得很”。
成家两年多，我肚子里的宝宝要出生了。婆婆坐火车来到上海。
那时我家住的是两居。我母亲把北屋让给了婆婆，自己住到了内阳台上。两个当妈妈的，聚在一起，大半辈子的事说个不停。
有一天，我躺在床上，婆婆和我的母亲各坐在床的一边。婆婆一边和我说话，一边把手放到我的肚子上。我当时的反应是全身一紧，想要把肚子挪开……婆婆看出我的不自然，把手移开了。事后，我反省了好几次自己的那个行为是不是过激了，但实话实说，不是我嫌弃婆婆，那真是一种本能的反应。作为军人的后代，我从小被老爸当成假小子养，压根儿不温柔，也一直不习惯跟母亲有表示友好的身体接触。那天，即便是我的母亲摸我的肚子，我也会觉得怪怪的吧。直到多年以后的今天，我才能完全接纳婆婆的这个举动。她其实就是想和肚子里的孙子打个招呼吧。
产后第四天，我和儿子回到家。一开门，婆婆伸手接过了襁褓中的小毛头。她说家里每一个孙子孙女都是她第一个抱进家的，按老家的说法，长辈们这样做可以把福气分给小孩子。
随着儿子的长大，每年我们一家三口都至少回两次老家。公公每次都喜欢把这个不能常见面的孙子举起来，一老一小都开心地笑。而婆婆则脚不沾地，张罗着给我们安置房间，做饭吃。
平静而弥足珍贵的生活，突然被打破。2005年春，公公婆婆先后得了大病。三年里，婆婆越来越瘦。人一瘦，眼窝就会陷进去，显得精神不足。但每次看到我儿子蹦蹦跳跳的，她总想拉住他说说话。小孩子不知道疼爱他的爷爷奶奶身体不行了，搭几句话后，就急着要出去和堂兄弟们玩。婆婆对孩子是百般没脾气，对我说：“让他去玩，别拘着！小心路上的野狗，别让他去水塘边儿……”
2008年春节假期，我们照例回家过年。婆婆精力不济，但爱干净的她要洗澡。于是，我陪她到了县城的大浴场。她没什么力气，只能站着冲水。我帮她洗头发、搓身。我粗手笨脚地蹲下身，帮婆婆擦腿，发现她两条腿已经细了很多，肉摸上去松松的。没洗多长时间，婆婆就累了，我扶她到更衣室，给她擦干身体。她的确很虚弱，伸手摸了摸我的头，冲着我想笑，却累得笑不出来。
那一年对我家来说，悲伤成河。3月下旬，公公走了。我们一家三口回老家参加葬礼。仪式结束后，出不了屋的婆婆守在窗前，抬眼望着要赶回去上班的我和先生，脸色蜡黄蜡黄的。我嗫嚅着，不知该说些什么。车开了，望着尘土后面的家门，我的眼泪刷地落了下来。不到100天，婆婆在端午前一天走了。
回到上海后，家里供起了两位老人家的照片。照片是我选的：50岁出头的婆婆跋涉千里，去南方的兵营探望保家卫国的四儿子，她大大方方地面对着镜头，目光清亮清亮的。
从我和先生成家，到公婆辞世，只有8年。而一晃，又是8年过去了。期间，仿佛发生了很多事。很开心和很疲倦时，我时常会想起婆婆，也会不自觉地把自己同她那一代女性做比较。上有老、下有小；生了不只一个娃；沐浴过不少时代风雨——在一个大家庭中，她们是顶梁柱、润滑油；如同长了“三头六臂”，她们不加思索地牺牲掉自我的小情小调和发展空间，把家里每个人吃饱穿暖当成头等大事……面对婆婆，我从未想过要在她面前“掉书袋”，因为她早已通读了生命这本“无字之书”，并成为其中一名重要的著作者。
